“不过,骂过骂,并没有给予潘清简实质的处分。嗣德王还梦想着推翻成议,收回失地,既然要继续跟法人折冲樽俎,就不能少了潘清简——除了他,既没有人干得了也没有人愿意干这个差使。”
“可是,已经煮熟了的鸭子,法国人岂肯让它飞了?潘清简注定徒费口舌。次年,换约完成,壬戌和约生效。”
“本来,潘清简的官声是极好的,他不但清廉勤能,耿直敢言,更是士林领袖——嗯,潘清简在越南士林的地位,和倭文端在中国士林的地位,相差仿佛。”
“可是,经壬戌和约一役,潘清简何止威望大损?朝野上下,简直目其为‘公敌’,为‘众矢之的’了!”
“彼时,异论藉藉,以为割地赔款之事,由全权大臣一意为之,并非出自上意,于是良莠相激,浮言胥动,终于酿成了大乱子——宗室阮福洪楫等举兵造乱,声称‘清君侧’‘杀尽越奸’——亦即潘清简为首的一班‘主和派’了。”
我靠,越南的宗室叛乱,怎么没完没了啊。
“这位阮福洪楫,”许庚身说道,“总不该是亲法信教了吧?”
“不是,”唐景崧说道,“他是富平郡王阮福绵安的儿子,嗣德王的堂弟,是那种典型的卫道之士。他起兵叛乱,其意并不在大位,确实是奔着‘清君侧’去的。”
顿了一顿,“所以,同样是叛乱,阮福洪楫的下场,就比阮福洪保阮福膺导父子好的太多了——处分不过‘闭门读书’而已,连爵位都没有削掉。”
听众之中,有人极自然的想到了太平湖畔同样“闭门读书”的那一位,不过,那一位的爵位,可是削掉了。
当然,彼此的事由,并不尽相同。
“阮福洪楫造乱,”唐景崧说道,“‘清君侧’‘杀尽越奸’云云,还不是最叫潘清简难受的。酒后吐真言,潘清简曾经对我说过,他最苦恼的,是南圻义兵旗帜上的八个字——‘潘林卖国,朝廷弃民’。”
顿了一顿,“南圻割给法国之后,当地民众,有那不肯甘伏的,扯旗放炮,对抗法人,不过,旋起旋灭,不成气候。”
再顿一顿,“这个‘潘林’,‘潘’自然就是他潘清简了,‘林’,是壬戌和谈时他的副手,‘议和全权副大臣’林维浃。”
曹毓瑛叹了口气:“真正是世人皆欲杀啊。”
关卓凡轻轻咳嗽了一声,说道:“我记得,辛酉政变之后,穆宗毅皇帝奉两宫回銮,京城里,就颇有一些议论,说抚局虽成,可是,吃亏太多!难听些的,就说‘丧权辱国’,骂恭亲王‘鬼子六’‘汉奸’什么的,亦不乏其人——”
微微一顿,“当时我就想,怎么,换了你老兄去谈,就不吃亏了?看你老兄那一脸懵懂的样子,只怕会吃亏吧?又或者干脆不谈,继续打下去?如是,请问,拿什么打下去呢?兵在哪里?钱在哪里?枪炮子药又在哪里?”
“真硬着头皮打下去,到了无以为继的时候,还是要跟人家谈,到时候,吃的亏,赔的钱,只怕倍于今日吧?”
“慷概激昂,口舌便宜,哪个不会?可是,于大局何尝有一丝一毫之补益?打了败仗,要做的,不是梗着脖子不认帐——不认成吗?不认就没打过败仗?不认人家就放过你了?哼,这和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,又有什么区别?”
“打了败仗,该做的,一,该认的帐,要认;二,痛定思痛,卧薪尝胆,生聚教训,以求有朝一日,一雪前耻!”
辛酉年的“抚局”,主持其事的,是恭王和恭王的丈人桂良,不过,文祥也算“襄赞其事”。局内人的辛苦和委屈,真正是“不足为外人道”,此刻,文祥听关卓凡一气说下来,几乎每一句话,都打进了他的心坎里,就是自己自辨,也未必能够这么透彻!
往事涌上心头,不禁鼻酸眼热,几乎就要流下泪来,他赶紧暗暗的吸了口气,将激动的心情,按捺了下去。
“王爷的训谕,透彻极了!”唐景崧大声说道,“可惜,越南朝野上下,尽是王爷说的这种‘口舌便宜’的人!”
顿了一顿,稍稍放低了音量,“前头不是说,嗣德王梦想着推翻成议收回失地吗?他认为,这种事情,法国派在越南的官员,是做不了主的,跟他们谈没有用,要谈,就得直接跟法皇谈。自然,这个差使,还是落在了潘清简身上,嗣德王给他加了个‘如西正使’的头衔,叫他去法国京城巴黎,面觐法皇,索还南圻东三省。”
“潘清简出使之时,几乎所有人都认为,叫法国人将已经吞进了肚子里的肥肉吐了出来,无异与虎谋皮,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。可是——”
顿了一顿,“真正是奇迹之中的奇迹——潘清简居然把这个事儿办成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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