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群人肆无忌惮地将压缩于体内的黑暗释放,一道、两道,最终汇聚在狭小的空间,形成灰色的涌流,盘旋在我的眼前。
我感到恐惧和不安,但我无法离开。
我是诳语师,我是不能说真话的人。我必须坐在这里,笑眯眯地看着他们。绝不能让他们发现我此时真实的心境。
我慢慢起身,眉角感觉不到疼痛,但两腿却酸麻得厉害。也许我讲了很长时间的诳语。随后我慢慢跪下,在舞台上向观众下跪,深深闭上眼,毕恭毕敬地行礼。
在额头触碰到冰凉地板的瞬间,我的嘴角失去了笑容。
再次抬起头时,我不需要再在这里停留,于是径直起身。表演已经结束,我将离开这里,回到幕后,一个黑暗,潮湿的地方。
那里有沉默寡言的同伴,他们只是看我一眼,抿着嘴唇不说一句话。我也学着他们,安静地离开。
安静地离开。我本想这么做,但我发现我不能了。我浑身颤抖不已——在幕后一侧,我能够清晰地将观众席完全捕捉进视野之中。
这是怎样壮观的景色啊。
那群人像一条条死鱼一样,瞪着眼珠子,已不可思议的角度抬起脖子,仰视着天花板,无论男女老少,一并把嘴巴长得老大,每个人的脖子都变得粗短。
仿佛举行一个宗教的仪式一般,他们一排排一列列伫立在原地,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张着嘴。灰色的涌流渐渐升空,以空中一个点为中心,急速旋转着,形成一个巨大的灰色蚕蛹。
片刻,当高度达到极限时,蚕蛹猛然停顿,几乎是违反物理学式的停顿。然后不怀好意地四处扫了一眼,下一刻,它骤然反向急速旋转,灰色蚕蛹四分五裂,化成一条条细线从人们大张的嘴里迅速延伸而入。
寄生虫。灰色的寄生虫。
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,我摸了摸自己的脸,手里全是湿冷的汗水。我向他们大吼:“把嘴巴闭上啊!那是寄生虫!不要让寄生虫进入你们的身体!”
“没用的。你是诳语师,你永远说不了真话。没人会相信你。”我猛地扭过头,却看到身边站着一个灰色的透明人。
他的脸上带着笑眯眯的小丑面具。小丑面具是灰色的。
我确信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“人”。但我对他的声音,却毫不陌生。
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。来自另一个的世界的灰色透明人。
“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”
“这里不是你的世界,这里不是你该存在的地方。这是警告。不许再到这个地方来,离开这里,不要再试着说毫无用处的话。”
他的小丑面具渐渐扭曲,一双漆黑的眼睛睁开,在面具后面凝视我。我感觉得到他的视线。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视线。
为什么我这么确信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呢我深感疑惑。但我无心听他的话,转头看向观众席,不知何时灰色蚕蛹化成的最后一丝灰色细线,已经进入最后一个观众的嘴巴里,彻底消失。
所有人在同一时刻闭上嘴。而他们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面具。
不对!我惊叫起来。那不是面具,是他们的脸皮!
我凝神一看,这群人的脸上居然没了五官,成了一个灰色的,正在流动的平面。他们无比熟练地把脸皮重新贴在灰色的平面上,不一会儿,每个人都恢复了正常的五官。
他们面无表情地同时看向我,露出冰冷的目光,嘴角带着嘲弄的笑容。良久,他们扭过头,排着队离开了剧场。
“喂!”我大喊。我想留住他们,想为他们做些什么,可是他们恍若未闻,没有一个人因为我的声音停留。我试图冲下舞台,去抓住他们。
可是下一刻,灰色的透明人挡在我的面前,那张小丑面具已经诡异地扭曲,露出裸的愤怒。旋即他猛地撕开面具——下面是一张灰色的流动的平面。抓住我,将我一下子吞进了嘴里。我失去了意识。
“不许再出现在这里!这是警告!”朦胧中,我隐约听见他如此对我怒吼。
我猛地睁开眼睛,发现眼前的空间扭曲,而自己正喘着粗气,脊背已经湿透。有汗水顺着鬓角缓缓滑落,滴在我紧握膝盖的手背上。
忽然,一只柔软温热的手触摸在我的肩膀上。我抬头一看,一名穿着灰色西装套裙,一头栗色长发高高盘起的女性正弯着腰,背着皮包,露出担忧的目光看着我。
“你没事吧”她这样向我询问。
我直起身子,靠在椅背上闭上眼,缓缓摇了摇头。重新睁开眼时,视线不再模糊,我勉强露出笑容,说:“谢谢你,但我没事了。”
她看了我一会儿,露出微笑:“那就好。你的脸苍白得厉害,又汗流不止,我以为是心脏病发作了之类的呢。”
“谢谢你的关心,但我没有心脏病。只是忽然有些头晕而已。”
我说了谎,但不觉得愧疚。首先我说不明白才刚我身上发生了什么,其次我也不想再更多地浪费这位温柔女性的时间,也不想让她更多地为我担忧。她很美丽,也很年轻,并向我这个陌生的男孩伸出了援手。已经足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