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如恐怖片的幻境里,钟悠悠数不清见识了多少残肢遍地,她都从几欲作呕,变成了熟练麻木地挪开视线
新的夜晚来临,巨木林的兽潮刚刚开始骚动,轰然一声,地面崩塌,这片幻境,短暂地碎裂了。
一晃而过,钟悠悠看到了身处秘境石林的自己和易柏。
易柏已经往胎心石的方向,走出了大约三分之一的距离。
但浓雾卷过,眼前满是混沌之后,
钟悠悠又重新落回了末世的东州市。
是末世刚刚来临时候的东州市,不是她开店那阵子见过的东州市。
夜色笼罩、冬暖夏凉的旅游胜地,突然所有的电线上火花狂蹿,而后一瞬间,全灭。
地磁紊乱,整片大地,陷入了漆黑之中,山摇地动,人们哭泣尖叫,冲出建筑物。
这才发现,竟然不是地震,而是地陷
钟悠悠在自己的幻境里,只见过自己的照片,见到了没有自己的世界。
刚刚在易柏的幻境里,也是一样,没有易柏本人,只是失去了易柏的世界。
这回,在第二重幻境里,她见到了更年轻青涩一些的易柏。
他曾经也是活在和平年代的现代人,他不是出生就面对末世的。
更要命的是,他们一家三代,不过是来东州市过暖冬度春节的外地游客。
落地不足二十四小时,失去电力,失去网络,入目皆是陌生人,根本认不清地形,也不知道哪里有可以躲命的地方。
易柏背着外婆,拉着奶奶,跟着父母,带着外公和爷爷,一路从地陷带,朝着城内市中心的方向,奔跑逃命。
易柏不是末世里命最好的那一波,他是最后一波觉醒异能的人。
易柏也不是末世里命最差的那一波,他们入住的度假酒店,不在最开始的地陷带上。
可易柏也不知道,这样的命,到底是差,还是不差。
地陷带不是一次成型的,还在沿着边缘缓慢地坍塌。
而他们全家,是第一波亲眼见到地面追着仓皇逃窜的人类坍塌的全过程的。
他们刻意挑选的城南近郊风光优美夜间安静的度假村酒店,在最初地陷带的边缘上。
裂开的深渊,是噬人的巨口,无声无息,毫无商量。
易柏是眼睁睁看着父母死去的。
夜间无光,看不清路,妈妈在碎石上不幸崴了脚,被爸爸背起。
父亲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,负了重,气喘吁吁,不如年轻的易柏速度快,可易柏的背上已经趴着被碎石砸中半昏迷的外婆了。
背着上百斤重的人逃命,再多跑一阵子,父亲甚至都不如轻装上阵的老人家快了。
易柏回头时,他听到的最后一句来自妈妈的话是“别管我了,你
先跑你们都先跑赶紧跑”
他听到的最后一句爸爸同妈妈说的话是“我不会丢下你的。”
他听到最后一句来自爸爸的话是“易柏,你长大了,爷爷奶奶外公外婆,就交给你了。”
一群不认路的外地游客,落地当晚就遭遇末世,挣扎求生,过得该有多么艰难,钟悠悠可以想象,如今亲眼目睹。
当他们终于找到防空洞基地时,易柏还以为,自己可以稍微卸下肩上的重担,暂时喘口气了。
可防空洞基地不让他进。
看守防空洞基地大门的手下,嫌弃地看着易柏一路好不容易护住的爷爷奶奶、外公外婆,再听易柏说他没有异能,挥手打发道“刘总说了,我们这里不收老人,带这么多废物来干吗滚吧”
易柏和他们发生了冲突。
再没有地方遮风挡雨,老人家们也活不下去了,他拖家带口还能往哪里去。
白日里看门的当然不是异能人,他捂着长流的鼻血、青肿的眼眶,扯着嗓子嚎着叫人来。
双方很快就被拉开了,但那时的防空洞基地,刘成平刚刚上位,赶走了程医生和周警官那波人,很多规则都还没有细化,天天上防线也都要死很多人,乱糟糟的。
刘总匆忙忙赶来,掂量着打量了一番易柏,身材高大,能背着老人跑这么远,力量速度应当都不差。
而且这年轻人,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,还有如此爆发力战斗力。
刘成平是尤其看重异能人的,但现在觉醒的异能人数量实在是太少太少了,都要好好保护起来,决不能牺牲一个。
夜里上防线,主要还靠青壮年普通人,牺牲率太高,简直就是消耗品。
但同样都是青壮年,并不意味着战斗力都是一个级别的。
有的人强,一个顶俩顶三,甚至顶五顶十。
有的人弱,那就是白顶着一个青壮年的名头。
刘成平笑呵呵地说道“按照现在基地的人口,普通人十天轮一次上防线,以后人死得多了,又或者异能人多了,再调整。”
“反正现在,你要是愿意五天上一次防线,我可以让你带一个家属名额进来。”
易柏咬着牙,沉声道“五天上四次防线,人我都得带进来。
”
刘成平乐了,五天换防四次,这年轻人,不知天高地厚,不懂取舍妥协,他以为他自己有异能吗
但刘成平答应了。
他琢磨着,这种有软肋的前线炮灰也好用,万一易柏要是死了,他护着的几个老人,赶出去就是了。
那段日子有多痛苦,钟悠悠在幻境里,陪易柏又开始重头温习了一遍又一遍。
他没有异能,每晚都是在搏命,一刻都不能放松,白天短短补眠之后,还得出去想办法弄吃的。
弄回来吃的,一个年轻人四个老人,怎么可能够分呢。
多日奔波逃难的摧残,顶着那一口求生的气,到了基地,气泄下去了,丧子的痛苦冲上来,奶奶的身体先垮了。
奶奶走后,爷爷很快也跟着不行了。
三日之内,先后离世。
易柏和防空洞基地里的人,又发生了一次冲突。
防空洞基地里的人,死了尸体都要上缴。
到了夜里,三刀六洞,开膛破肚,甩到异兽群里,人类血肉令异兽疯狂,彼此红眼厮杀,能给防线喘口气。
又或者白天直接把尸体带到巨木林边缘,当狩猎时钓鱼的饵用。
确实是物尽其用了。
但每个死去的人,都有爱他的家人,谁能眼睁睁看着亲人的遗体,被这么糟蹋呢
可是“不能”,也得“能”。
因为易柏背后,还有外公外婆要护着,就等于有了拿捏他的软肋。
他最后,只留下了爷爷奶奶左手无名指上,戴了一辈子的那对老式婚戒,装在了自己随身的军用背包的最里层。
可外公也没能撑多久。
除了外公手上那枚婚戒,最后就只给易柏留下了外婆。
基地里有人,看不过去,谁没家,谁没父母,谁没亲人。
物伤其类,那人给易柏偷偷讲,以前防空洞基地不这样,但程医生和周警官被赶走了。
反正易柏只剩外婆一个人了,让他背着外婆,去找程医生试试,兴许能治好能收留呢。
哪怕治不了,也让老人遗体安息,一把火烧了,不受那糟蹋。
对方给因为是外地游客、对东州市一无所知的易柏,画了详细的地图。
易柏背着时昏时醒的外婆,走出了防空洞基地,去寻找位于春天社区背后的养
老院。
这条路,对于后来觉醒异能的易柏而言,单程不足一小时。
但是对于当初路标残缺、街道陌生、边看手画地图边寻路,也没有异能傍身的易柏而言,背着外婆,要走接近四个小时。
现在,对于困在石林幻境里的易柏而言,他整整走了五六十圈,还没有走出去。
钟悠悠飘在他身边,已经不记得是他第几次,又背着外婆,走上这条路了。
走到一半,背上的外婆从半昏迷中,再次渐渐清醒过来。
她趴在外孙结实宽阔的肩背上,嗓音虚弱嘶哑。
“易柏,把外婆放下吧,外婆活不了了。”
外婆抬起枯瘦干巴满是皱纹的手,轻轻抚摸面前青年黑色的短发。
“没有我们老家伙拖累,你一个年轻人,可以好好活下去的。”
“你听话啊,把外婆放下吧。”
可固执的易柏不肯回头,不肯妥协。
他就一句话。
“不。”
没有了拖累,他是可以在这个世界里轻松活下去。
可是没有了拖累,他又是为了什么,要在这个糟心的末日里活下去
外婆抬起她往常在校园里握笔教书的手,抬起她耐心教外孙从小一笔一划、学写毛笔字的手,再一次抚上了面前青年黑色的短发。
外婆即使面黄肌瘦,也尽量衣着整洁。
她灰扑扑的外套上,在这灰扑扑的末世里,还点缀着一抹绿色。
是一枚素雅的叶形胸针。
钟悠悠在末世里,搜集了太多的婚戒对戒钻戒。
那两对老式的婚戒,她原本是认不出来的。
可这枚叶形胸针,躺在她离开末世时,李院长给她的满是朱红色宝石的首饰盒里,万红丛中一点绿,雍容奢华中一丝素雅,实在格外显眼,令人记忆深刻。
易柏没有说,钟悠悠还以为这也是李院长的收藏品。
如今,在石林幻境里,钟悠悠终于见到了,这枚叶形胸针,真正的主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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